小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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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en Camino❤

伉俪丨月弯弯

#林上尉 x 朴先生

#真的很想尝试一把民国风

#灵感来自 @阿C 

#题目来自王晰和周深合唱的《月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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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梦想过在山中有一座小屋,不必面朝大海。

冬天下雪时我可以在屋子外烧些柴火供暖,温度足够我在木地板铺上一块毯子,一定是家里最好的那块羊毛毯子,好让我舒服地躺在上面休息。

也可以提着煤油灯推开门,站在院内看着天空飘下成片的雪花,落在我们的头顶上,肩上,手掌里。

就好像我和他一起慢慢白了头。

 

-

 

他叫林在范,是林上将的独子。

 

我认识他时已经很老了。

在这个年代,无论男女,十五岁的年龄都足以成家立业,至少说,开始考虑成家立业。

我的大姐就是十五岁出嫁的。

而那时候我还在私塾里教书。

不过他认识我的时候他更老一点,已经二十岁了,是名赫赫有功的年轻少尉,跟着父亲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我们在宜恩的书店里相遇。

那天我要去买一本诗集,于是下了课后便早早地赶去了书店。

到书店时柜台后并没有宜恩的身影。他有时临时外出了就会这样,也不把店门关了,只是托街对面当铺替他盯两眼。

诗集是让宜恩特意替我留的,不一定会放在书架上,所以我必须要在书店等到他回来。闲来无事,只是随意逛一逛,看看这次他有没有进一些好书。

书店的门上挂着个风铃,是宜恩的朋友从西洋带回来的新鲜物件。穿堂风吹过时,会带动着风铃绳子一起晃动,铃声也就随着穿堂风穿过了这家书店。

我站在书架中间,抽出一本外文原著在翻看。

耳边忽然传来悦耳的铃声,风吹动了我额前的碎发。

转头望向门口,屋内昏暗的灯光与屋外刺眼的白光形成强烈反差,晃得我眼睛生疼。逆光之中,我只看到他的身影轮廓,光线如同描边的画笔一样将他衬出了发光的虚像。

“您好,请问是段宜恩先生吗?”

这是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后来在一同等待宜恩回来的时间里我们闲聊了几句,才得知他是为了寻一本珍本,辗转打听到宜恩有收藏,特此前来询问情况的。

他的声音很冷,像是带着数九寒天的刺骨凉意。他说出口的语句顺着我的耳廓溜进了脑袋,把我混乱不已的脑细胞统统冻住,全体立正听他讲话,不得有半分悠闲去想别的事情。

他见我手上抱着外文原著,问了我是否为西洋人工作。

我踮着脚将厚重的书吃力地塞回书架上,摆摆手说没有,仅仅是出于好奇,本职不过是私塾的教书先生。

说罢还扯了扯我的旧衫袍,衣扣处已经被洗得发白,袖子也有些不合身了。

与他贴身的军装显得如此不相称。

 

再后来,他一直等不到宜恩,又急着回去,便问我有没有纸笔,留个便条。

书店的柜台上有本留言簿,平时供以顾客记录一些想要的书籍,等到宜恩再去进货时帮着找。我把本子递给他,看到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支钢笔,附身倚在柜台上写字。

他习惯用左手握笔,刚劲有力的字迹像是刻在了牛皮纸上,墨水渗进了纸张之中。我看不清他写了什么,因为光是看他写字这件事对我来说就有足够的杀伤力。

将留言簿的书夹别到自己这页后,他盖上笔盖放进口袋里,抻了抻因为写字而皱起的上衣,准备要走。

“你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嗯,我没什么别的事,就再等等吧。”

我抱着手上看了一半的书低声回答。

“那我先走了。”

 

当时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午,如果非要给这一场相遇冠一点不普通的名号,那顶多把我的怦然心动算上。

我坐在书店的门口等来了宜恩,也等来了落日。

拿到诗集后我问宜恩能不能把这页留言簿撕下来给我,他看了看被渗了个半透的纸背,就随手扯了。我小心翼翼地对折叠起来,夹在诗集当中做书签,然后付了钱离开。

其实如果这个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的话,我远不会赌上十年等他,远不会用一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十年,毫无希望地等着他。

 

-

 

再见到林在范是在雨天。

我忘了带油纸伞,站在药铺门口无助地祈祷这场春雨能快点结束。

如果是其他时候,也许我会选择孑然一身走进蒙蒙烟雨当中,又或是问药铺老板借来一个木板凳,坐在门前陪煎药的学徒等雨停。但我今天没有这样的悠闲余暇,也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母亲前几日染了风寒,卧床好些天不见好转,才在我和父亲的执拗下去看了医生。父亲在家照看母亲,而我拿着药方匆匆赶到药铺抓药。

但往往最着急的时刻,这江南的朦胧细雨越是磨着性子,淅淅沥沥地落在砖瓦房上,滴滴答答地拍着窗沿。

 

“我送你一程吧。”

面前的雨帘被打断,我回头一看,他正举着伞跨过门槛,站到了我身边。我一时愣着没接话。

“上次在段先生的书店,我们见过面,你还记得吗?”

见我不说话,他又耐心解释道。

我倒不是因为没认出他来才这样愣神,反倒是一瞬间就认出来了才感到惊讶,惊讶于他会记得我,也惊讶于我还记得他。

“记得。不过先生您……不赶路吗?”

林在范今天没有穿军装,是一身深灰色的长袍——从盘扣的磨损程度来看,想必是件新衣服。衣服不太合身,袖子稍稍长了一点,以至于他举手起来整理衣领前会下意识地抖一抖袖口,好把手伸出来。

“我今天不着急。倒是你,看起来很急着走,却没有伞。可惜我没有多带,所以只好委屈你跟我同打一把了。”

他换了只手撑伞,好腾出一边来护着我。他轻轻点点头,示意我可以走了。

 

这家药铺其实离我家有些远,因为近的两家药铺都各缺一味药。当我连走带跑地赶到第三家药铺时,内心很是着急。

但是奔走在回家路上,我忽然有些没来由的庆幸。

可能是庆幸第二次相遇,也可能是庆幸我有足足十五分钟可以和他挤在同一把小小的油纸伞下,踩过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任由布鞋和衣袍被雨点打湿,却乐得自在。

 

-

 

镇子本就不大,又或是当你认识一个人后,你就会愈发觉得两人碰面机会多了起来。总而言之,不同于前两次遇见之间相隔了许久,我和林在范渐渐地在这座小城的各个角落遇见了。

比如我刚从宜恩那儿拿回一本散文集,就碰见他从药铺中背着手款款走出。但碍于他走在我前面,中间又隔着些行人,所以我看到了他,他却没有看到我。我像一个鬼鬼祟祟的跟踪狂,忽然放慢了脚步,保持着一个不至于被发现的距离,想要看看他会去哪里。

结果他沿着街道从闹市走向了边远的训练场,路上同行的行人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他一个急转身直直向我走来。我反应不如他迅速,愣愣地撞进他胸膛,听他带着笑意质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他。

再比如我去街市上买水果,蹲在摊贩前挨个从竹筐里挑。母亲说我跟着去集市买菜学不会买合适的食材,反而挑水果的功力一绝,总能从一筐水果中挑出最新鲜饱满的。姐姐说好明日回娘家,我今天便兴高采烈地跑出门给她买水果。

也许是想到可以和久未见面的姐姐叙旧,我对着一筐水果也吃吃地笑出了声。这才发现他早已撑着下巴蹲在我身旁狐疑地盯着我,又疑惑地看看我面前的水果,问我是不是在和水果们交流感情,到底是哪个苹果长得这么好看夺走了我的心。

又比如我去杂货铺想给这次考试中考取满分的孩子买点糖果,碰上他跟着巡视大队来检查这条街的商铺经营状况。我攥着那点可怜的薪水,在心里盘算着我要准备多少糖果,而这些钱到底够不够我奢侈这一回的。

他站在大队的最末尾,听着队长和老板有来有往地谈事,眼神到处乱飘,看着我苦着脸跟老板娘讨价还价。我从铁皮糖罐里倒了一把糖果,塑料糖纸包裹着硬糖,落在玻璃上清脆得掷地有声。软磨硬泡让老板娘给我抹了零头,正站在柜台前等她裁张方纸把糖果包起来时,巡视大队刚好要走了,老板娘又放下了手中的活,跟着老板一起送他们出门。

“喏,给你。”

他经过我时悄悄往我手里塞了根棒棒糖,就是放在货架上,特别漂亮特别贵,我只敢看看从来不买的那种。

“嗯?我不要,你放回去吧。”

我害怕是老板想要讨好巡视大队才做的亏本买卖,于是小声推脱着,摆摆手拒绝了。但是他力气比我大,又执着,把棒棒糖塞进我的衣兜,大步流星地走了。

“放心,我给钱了的。”

他示意我看货架上的糖罐,罐底压着一张纸钞。

 

随着愈发频繁的见面,我们偶尔也有了可以坐下来说说话的空闲。

于是我才知道,他这一年是因为负伤,被临时调任回来打打杂,等到伤口痊愈了,又会派上战场继续出征。

所以我会在药铺见到他。那次他去换药,于是穿了宽松的便服。伤口在左肩,而我恰好站在他左侧。一路上闻着似有若无的药味,我再回想起来都分不清楚到底是他身上敷的,还是我手上拿的。

所以我也会在杂货铺碰到他跟着巡视大队做些轻松活儿,只需要背着手在街上逛一圈,回来完成一份报告即可。

所以我更会在不小心中跟着他去了训练场。毕竟他是年纪轻轻就当了少尉的人,即便受伤需要静养,时常还惦念着队伍里的小兔崽子们有没有好好训练,隔三差五去看看。

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巧合,所有的巧合都事出有因。

 

-

 

托他受伤的福,我也有了这么一年和他相处的机会。

 

我发现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个身强力壮的文弱书生,面对所有人所有事总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难以想象他是战场上以一敌百的少尉。但我见过他说起自己守护的江山社稷时的模样,他眼里有一簇火苗在熊熊燃烧,眼神会变得比以往犀利,两片薄唇紧紧地抿着,将每一句说出口的命令都视为至高无上的誓言。

我跟着他回过训练场的作战营,当然是趁没人使用的时候。我看着面前的战地模型,好奇地举着红色小旗子在上面耀武扬威地占领高地。他也由着我闹,再捏着蓝色小旗子排兵布阵,告诉我要怎样才能用最少的兵力,抵御住最多的敌人。

他也悄悄地来私塾听过我的课。我举着书一句一句带着学生念课文,他倚在门外偷听,却不料我会看到他的衣角暴露在窗边。捱到下课后出门,他还站在那儿,手环抱在胸前,脑袋抵在墙上,仰望着天发呆。见我来了才立正站好,听我歪着头问他在外面凿壁偷光,有没有学会这篇课文怎么背。

又或者是我们闲逛在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去挖掘以前不曾注意到的美景与美味。

 

一年的时间过得很快,他接到归队通知的那天又去私塾找了我。

 

“我要走啦。”

他见了我,第一句便是转告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

那天我们在外面游荡到很晚,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夜空中,我们还无忧无虑地躺在训练场的天台看星星。

“在范,你贴在军官证上的那种照片,能不能给我一张?”

进入训练场总要跟哨兵出示证件,我因此见过几回。军官证上的林在范,英姿飒爽,很是帅气。我这个人偶尔会说话不过大脑,就好比这样没来由地问他要照片的当下。

那是一个整座城里可能只有一家照相铺的年代。普通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或是要办喜事,才会破费去拍一张照片。我见到他证件上的照片总是觉得很稀奇,毕竟我在私塾当老师就没有这样的拍照需求。所以我好像长到这么大了,也就跟着家人拍过一两张全家福。

一想到他要回到战场上,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我想要找点容许我睹物思人的物件,倒是特别大胆地开了口。

他也一愣,冥思苦想着到底存不存在这样一张能够给我的相片,想到最后竟然拉着我的手跑到街上,跑到照相铺前,硬是把准备打烊的老板拦了下来。

“给我们拍张照吧,拜托您了。”

老板先是不肯,打着呵欠说明天赶早吧,现在要歇息了。但饶是经不住他一番软磨硬泡,加上他掏空了钱袋倒在柜台上哗哗作响。

尽管也没比原来的价钱多付多少,可是看着我们俩苦苦哀求的样子,老板还是心软了,招呼我们进去整理好衣服,他也支起了相机架。

“准备好了吗?三,二,一。”

闪光灯亮的那一瞬,我们有了第一张合照。

当然,也是这辈子的唯一一张。

 

他归队的那天很冷,寒风刺骨。

我围着厚厚的围巾,躲在毛线帽下,看着他上了车。

“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上车前反复叮嘱着我,仿佛在他眼里我还是个生活难以自理的小孩子。我跟他置气,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地又送回给了他。

他在车里跟我挥手,让我早点回家。我没听,依然笔直地站在训练场的门口。

“你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嗯,我没什么别的事,就再等等吧。”

我搪塞着他,让他不要太在意我。

“那我先走了。”

他和司机说了几句,汽车发动起来,逐渐驶离了我的视野范围。

 

那天,我等来了落日,却再没等来他。

我时常回想起离别的这一天。

偶尔也后悔过自己要是先一步走掉就好了,让他看看我的背影。这样也许我就不会对着一张老旧的合照念念不忘,他也不会潇洒到头也不回地离开。不管是从训练场,还是从我的人生。

可更多的是庆幸,庆幸那个看着对方背影的人是我。如此下来,承受着思念煎熬的人只有我,对着那条空旷的、不会再有鸣笛声响起的路的人也只有我。

我曾担心过我会忘记他,于是绞尽脑汁讨来了一场足以睹物思人的合照,却不知道他离开以后这座城市里处处充斥着我们的回忆,徒留我时时触景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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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曾想过未来,如果我们还可以有未来的话,要有一座山中小屋,而它不必面朝大海。

我们从晚春到初冬,还没一起等到过一场雪。

这座小屋该烧着足够的炭火,让我们熬过冬天里最冷的时刻。我要把家里那条上好的羊毛毯子铺在地板上,好让我能躺在上面看书,从清晨到日暮。

等到月色深了,我们便熄了屋内的大多光源,只留一盏灯微微照亮我们的家。我们会漫步在雪地里,脚印一个深一个浅,雪花轻轻地落在我们的发顶和肩上,就好像我和他一起慢慢白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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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该说说我的这十年是如何度过了。

 

头两年的战乱,使得我们一家四处奔波,居无定所。大姐把五岁的大儿子崔荣宰托付给我,此后因为逃离了那座我成长的小城,与大姐失去了联系。

我带着父母和荣宰南下去了另一座城,在路途上母亲染了急性病,草草走了。父亲后来也因思念成疾,随母亲去了。

短短三年间,我竟只剩下了荣宰一人。他还小,幸好生性聪颖,我凭着以前上私塾的功底,一边带着他到处打短工勉强维持生计,一边捡一些报社外印刷错误的报纸教他读书识字。

我们俩住的地方很简陋,春天梅雨季节常常见不到太阳,屋内总是潮湿阴冷的。夜里听到屋顶漏雨滴水的声音我会惊醒,从衣柜里再翻出件厚实大衣盖在荣宰身上,保证他不会着凉。

那几年里我睡眠很差,一般来说惊醒后就再难入睡了。我就着月光细细看着荣宰的睡颜,想着如果不是战乱,我会不会也跟两个姐姐一样,跨过成家立业的门槛,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凡人生。

但我觉得可能不会是这样的。也许我会跟当初和在范豪言壮志时脱口而出的愿景一般,只是当个普通的教书先生,空闲了去福利院看看小孩。要是遇上了有缘分的,那就领养一个,然后尽心尽力将他抚养成人。

那这样想想现在也差不太多,虽然不是教书先生了,但还有个孩子陪在我身边,让我可以倾注心血。

 

我跟荣宰说过在范的事,零零碎碎的。

夹着那页留言簿和合照的那本诗集我一直随身携带,后来也作为荣宰为数不多的教材之一。

翻到那一页时合照掉落到床铺上,荣宰捡起来仔细看着,然后又还给我。念到一半的诗句停顿得太久,久到我无法想起上一句在哪。荣宰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无聊地抠着床单上的花纹。

“小舅舅,这是谁啊?”

荣宰憋了好一阵,见我不吱声,便小心翼翼地发问。

“他是……是我很重要的一个朋友。”

从来没有人像荣宰一样直白地问我,林在范是谁。不过也是,荣宰是除了我们以外第一个见到这张合照的人,以前我总是悉心将它藏在抽屉最深的角落,生怕别人瞧见。

因此我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要如何回答,林在范是谁。

 

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忘记他了。

在这五年里活下去成为我最重要的事情,我必须时刻担心有没有饭吃,有没有地方睡觉。多出来的一点点闲暇,都如数给了荣宰,陪着他长大。

那本诗集一直压在我们行李的最下面,我也只是在搬到现在住处后匆匆看过一眼封皮,确认它没有在颠沛流离之中离开我。如果不是那天荣宰拿来想让我教他读,我不知道要等到多久以后才会再想起那一年的故事。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一年,即使我还没过完这一生,我也可以拍着胸脯坦荡荡地说出这句话。

我原本以为生活的重负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来气,没有精力再去想他了。但我的心告诉我,不是这样的。

展开留言簿撕页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加速,大脑嗡嗡作响。像是一下子穿越回那天下午,我还抱着一本作家自传,站在一旁看他握着笔在纸上写着留言。

回忆如翻涌袭来的浪潮,重重地拍在我的心上,责怪着我怎么将它冷落了这么久。

“小舅舅别哭。”

荣宰伸出手来抱住我的脑袋,学着我以前哄他的样子,笨拙地拍着我的后背。

 

我跟荣宰说过林在范是以一当百的上尉,是铁血铮铮的战士,是善良有趣的百姓。

但我从不肯承认他是我的爱人。

当初没能开口说过的话,那就让它随风散了吧。我不过是生活的懦夫,没资格让早已谢幕的舞台重新敲锣打鼓地上演一遍,再改成我希冀的结局。

 

-

 

值得感激的是日子一天天在变好。

局势缓和后,我又做回了老本行,继续教书。虽然薪水微薄,但好在学校分了一间宿舍给我,也破格录取了荣宰,两个人的生活条件改善了不少。

荣宰长大后去了报社当编辑,常年在本地到处奔波,有时还要去外地出差。我心疼归心疼,不过看他工作得开心,能养活自己,倒也不说什么。

他正是这时认识了金有谦的。

 

那天我去火车站接荣宰,没想到接了两个人。

“小舅舅,这是报社的同事,叫金有谦。他来这边出差,就跟我一起回来了。”

“有谦,这是我跟你说过的小舅舅。”

荣宰尽职地给我们两个互相介绍着对方。我伸手来跟有谦握了握,这孩子不知为何,用一种惊讶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还不停地和荣宰感叹。

我们住得离火车站有一点距离。拎着行李一路走回去时还经过了市场,我问着两个孩子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有谦客气得很,礼貌地应着我不用麻烦了。但我还是自作主张地买了一份烧鸡,店家用油纸包扎好后荣宰顺势接了过去。

回到家后,荣宰先带有谦去街对面的招待所放行李,我在教师宿舍的公共厨房烧菜。

 

在厨房支起饭桌,摆好饭菜,我用围裙擦了擦手,穿过走廊回房叫他们俩。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对话声。我轻轻推开门,看见两个小脑袋埋在一起,不知在密谋什么。门轴老旧了,我总是忘记上点润滑剂,一推就吱吱呀呀地吵了起来,也惊到了他俩。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开饭了,过来吃饭吧。”

“好。”

两个孩子应声放下了手里的书,跟着我回了厨房。

 

走廊上的住户也有在自己家支饭桌吃饭的,但平时就我和荣宰两个人,鲜少有访客登门拜访。若是碰上荣宰不在家,剩下了我自己,回到空空如也的房间反倒难以下咽,所以我们习惯在厨房和别的单身老师一块儿吃。

金有谦这孩子不挑食,很乖,吃饭吃得很香。

我不是个话多的人,不过难得看到荣宰交了朋友往家里带,也忍不住和其他家长一样盘问起家长里短来。

“有谦多大了呀?”

“比荣宰哥小一岁,属牛。”

“挺好,挺好。荣宰很少带朋友回家,看来是挺喜欢你。”

“荣宰哥对我很好的,出采访也带着我一起。”

“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了,我是烈士遗孤。”

场面忽然陷入了尴尬,荣宰没有提前跟我说,我也不知该如何将对话进行下去。

“小舅舅,没关系。”

金有谦捧着饭碗冲我笑了笑。

“我的养父对我很好,他和我父亲是战友。他这些年为了我也没有娶妻生子,全心全意把我养大了。”

“那……那你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我扒拉着碗底的米粒,忽然想起了认识的另一位战士。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是不是也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

“小舅舅?小舅舅你怎么了?”

荣宰偏头过来瞧我,看我发呆的样子担心。

“嗯?我没事,你们继续吃,多吃点。”

荣宰和有谦互相看看对方,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有谦忽然放下碗,郑重地对我说道。

“小舅舅,我的养父,叫林在范。你还记得他吗?”

 

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

 

-

 

有谦说那年战乱,他是被在范从废墟中徒手挖出来的。

小孩已经有了记忆,应激创伤症状很严重,对医院所有医护人员的行为都非常抗拒。不肯吃药,不肯打针,哭着闹着要爸爸妈妈接他回家。唯独对经常去他家的在范还算有一点熟悉。

其实在范也受了重伤,抱着有谦从废墟里出来时双手都是血。之后因为脱水在医院躺了两天,醒来后第一反应是拔掉吊针跑去了有谦的病房。

有谦说,当时在范的额头上缠着纱布,手上也贴了止血贴,未痊愈的脚伤使得他走路一瘸一拐,可他就是这样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他身边,抱着他说不要怕,还有他。

一大一小孤苦伶仃的背影看起来分外可怜,住院部的主治医师也去跟好些个病人拜托了,给他俩找了处偏僻的双人病房,好方便在范随时照顾有谦。

 

出院后在范依旧回了部队,只是从前线上退了下来,身兼参谋长和训练官二职,减少了许多激烈运动,避免旧伤复发。

说来也奇怪,有谦本就是军营里长大的孩子,却只是跟着新兵学到点防身招数,对排兵布阵之类的事情一窍不通,且了无兴趣。好在在范也不逼他,除了像在军营里一样规范他的生活作息外,不再对他有过多的要求。

于是有谦跑去应聘报社记者时,在范也兴致盎然地陪着一块儿去了。

 

“那他……有跟你提起过我吗?”

我问。

他点点头。

 

“父亲说,他原本没有收养我的打算,因为他还没做好当父亲的心理准备。但从废墟中挖出了我父母的遗体后,再见到脱水休克的我,摸到我微弱的脉搏时,他才下定的决心。”

在范说,那样微弱得仿佛我稍稍轻一点就会感受不到的跳动,告诉我这就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他这辈子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只想教书育人,如果有缘分的话,再收养一个孩子,仅此而已。

“父亲说,他觉得那一刻,就是我和他的缘分到了。”

有谦急匆匆回了房间,拿来我那本珍贵的诗集,翻到夹着合照的那一页给我看。

“我看过这张合照,父亲说这是他此生唯一爱过的人。

“我对您的印象很深刻,因为父亲画画很好,家里的书房有个青花瓷制的画筒,装满了他画的您。

“所以当初我恰巧看到荣宰哥钱夹里您和他的合照时,一眼就认出您来了。但我一开始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开口说这件事,于是也只好想尽办法让荣宰哥看到我钱夹里我和父亲的合照。没想到真的成功了。从那时候开始我们两个就想方设法地想要告诉你们这件事,却不知道要怎么说。这次趁我要外派来这边,我索性就跟着荣宰哥来看您了。”

有谦再往后说了些什么我都不太听得清了,脑袋嗡嗡的,心里也是。

 

-

 

有谦的外派结束时已经是冬天。

在这边工作的日子里我隔三差五就招呼他过来吃饭,听他说一些关于在范的事情。有谦有问必答,偶尔想起些趣事,甚至是在范的糗事,也会主动跟我分享。

但他和荣宰一样,从来不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回去见在范。

荣宰张罗着去火车站给有谦买车票的那天,我也跟了去,背着手站在俩人的后面,轻声地问着荣宰最近能不能休假。

“怎么了吗?”

“你长这么大我也没带你出过远门,不如就趁这次,和有谦一块儿回去吧。”

 

有谦没告诉在范我和荣宰的消息,那段时间他带队伍进山扎营训练正忙,电话打过去都没人接,连个人影也找不到。

来车站接站的是在范的警卫兵,开着车,见到我们一行三人吓得愣住了。反倒是有谦先反应了过来,问了在范在哪儿,先把他送回家放行李,然后直接开过去。

“不过……他在扎营训练的话,我们去打扰会不会不太好?”

回到在范和有谦的住处时,我趁警卫兵不在,跟有谦商量着到底有没有去找他的必要。

“没关系的,按原定计划父亲是明天回来,今晚应该已经结束所有训练了。这些年看重实战演练,所以常会去山里训练十天半个月的。父亲在山脚下购置了一块地,自己盖了房子呢。”

我们曾经想过的,山中小屋。

 

车沿着乡村小道驶向那座山,我看着天色渐黑,离目的地渐近,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荣宰看着我一路上沉默不说话,伸手过来握紧我,又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低声安慰着我说没事的,不打扰。

车停在了路尽头,我推开车门下了车,一个人直直地往院门走。

那座砖瓦房里亮着灯,烟囱冒着热气,远远地听到了锅碗瓢盆交相辉映的声音。看着同样倒映在窗上的人影,窃听到对话的只言片语,我猜可能是训练结束了,他把这座房子贡献出来给大家饮酒吃肉,放松一下。

我扶着院门,停下了脚步。我低头看看身上穿的衣服,还是上一年冬天荣宰给我买的,穿了这么久,被洗得也开始有点泛白的迹象。

我们第一天相遇时我在他面前也是这样胆怯,看着他坦荡又潇洒的样子,我永远如此胆怯。以至于在后来的故事里,我总把自己看得太卑微,以为此生只能仰慕他,不知道对方早已把我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对视。

就像此刻,我也只是站在院子外,静静地看着院内的热闹。

我还是没有勇气往前走,再多迈一步,去敲敲那扇门,看看来开门的人,会不会叫林在范。

我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往回走,却不料结实地撞上了他人的胸膛。

还未等我开口道歉,就听到那人满带笑意对我说——

“您好,请问是朴珍荣先生吗?”

 

-

 

我有一座隐匿于森林的山中小屋,它有一扇窗户面朝村落。

窗外有一把秋千,但从没人去坐过。我喜欢整日整日地倚在窗边,天亮些看书,天暗了看星星。

我攀着窗台和他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落雪时把那张边缘起了毛的黑白合照放在窗沿上,我们牵着手踩在雪地里。我走着走着就腿软,一屁股坐出一个坑,他伸手来拉我时多半会被我用力扯向地面。两个人在雪地里打滚,直到全身上下都沾满了雪花。

我们真的一起慢慢白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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