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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伉俪丨小楼故事

#旅行作家笔 x 民宿老板荣

#短篇完结小甜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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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谁,何以成为现在的你,我不关心。我想知道,你是否会同我一起站在火焰的中心,毫不退缩。 "

——马歇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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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在范刚下飞机便被热浪袭倒,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海风,卷来一阵苦涩的咸味。

定好的接机服务人员举着写了他名字的纸牌站在国际到达厅出口,他和对方招手示意。对方礼貌地接过林在范的行李箱,带着他向停车场走去。

Z城的夜已经黑透了,机场建在远离市中心的郊区,四周荒无人烟。直至司机师傅沿着高速路开出去快半小时,林在范才开始看到路边有灯光闪烁,有平凡人家的烟火气。

司机最后把车停在小路路口,抱歉地告知林在范只能送到这里,剩下的路汽车开不进去,要靠他步行。

谢过司机,林在范握着行李箱的拉杆,顺着路边慢慢找。之前联系民宿老板时不仅要到了从路口进入的路线和地标实拍图,而且还对着照片认清了那两个并不难写的中文字,可等到真的来了,林在范还是不太识路,何况又天黑了。

不远处路边挂了个会发光的指示牌,林在范估摸着应该到了。快步走向前一看指示牌下面还附了一张纸条,用韩语写着民宿名字。

真是个体贴的人,林在范想。

 

“您好,是林在范先生吧?”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孩子从后面跟上,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嗯?嗯,对,我是。”在异国他乡听到熟悉的韩语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林在范直愣愣地应着。

“我刚出去接你了,没想到还是错过了……先进门吧。”男孩侧身挤过林在范,小跑去开门。

民宿一楼整齐摆放着两条长木桌,带着天然年轮花纹的桌面上铺着干净的深色桌旗。窗下的桌子贴紧墙壁,方便客人一边品尝美食一边欣赏窗外的景色。

男孩在收银台后忙碌,问林在范要了护照办理房客入住登记手续。

“或许您要吃点夜宵吗?或者喝点什么?”

“谢谢,不用了。”林在范顺从地站在柜台前等他。

“那请跟我来,这边走。”男孩双手递还护照,带着林在范走向一边的楼梯。

二楼向左向右分隔开两间卧室,中间的公共区域放了几张折叠沙发床,墙边立了个小型冰箱。

“您住的是‘冬夏’,右边这一间。开门的密码锁我已经和入住须知一起发到您手机上了。”男孩熟练地用手背感应密码锁,黑暗的锁面亮起,显示出数字键盘。按下六位数和井号键,门“滴滴”响了两声,握住门把一扭便开。

“对于短租客人,我们的床上用品和浴室的毛巾是一客一换。您预定了两周,如果没有额外要求,我们出于环保会一周换一次。”

林在范把行李箱停在房间中央,听着男孩的介绍一项一项确认房内的物品。

“如果没有别的事,那么我就不打扰了。祝您在这里住得愉快。”

男孩见林在范满意的神色,站在门边准备离开。

“啊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是这家民宿的老板,朴珍荣,在中国出生长大的韩国人。居住期间有什么事能帮得上的随时都可以联系我,我就住在三楼。那么,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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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在范八点醒的,在床上赖着玩了二十分钟手机才起。窗外的鸟叫声叽叽喳喳地欢呼雀跃,在树枝间扑棱着翅膀穿梭,拍得树叶哗哗作响。

洗漱完毕,林在范带着渔夫帽和相机下了楼。

“早上好。”朴珍荣站在庭院里给花草浇水,隔着窗户和林在范打招呼。

“早上好。我想请问一下附近有什么早餐店和市场吗?”

“这个时候吗?”朴珍荣抬腕看了时间,“已经快九点了,早餐店可能都准备关门了。市场的话倒是有个,离这里差不多四百米,你要去吗?”

“看来今天起晚了。”林在范低声地自言自语,“那我去市场逛逛吧,麻烦你帮我设置一下导航。”

朴珍荣接过林在范递来的手机,打开地图应用程序,搜索到目的地,又还给林在范。林在范谢过之后戴好渔夫帽,认真跟着手机显示的路线出了门。

真是个特别的人,朴珍荣想。

 

后来接下来的好几天,林在范都把起床时间往前调了一个小时,老早收拾好自己之后让朴珍荣帮他定位一个新的早餐店和市场,戴着渔夫帽抱着相机出门,直到晚上天黑了才回来。结果第四天中午因为太晒了被赶回来,赶上周末店里人满为患。林在范在一楼转了一圈,竟然连杯水都喝不上,只好悻悻地上楼。

睡了个午觉再醒是下午四点,林在范又悄无声息地下楼了。店里只有一对情侣慕名而来喝酒,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小声地聊着天。

朴珍荣躲在柜台后面看闲书,余光瞥见林在范的身影。

“诶你回来了?我都没发现。”

“中午,那时候客人太多了,我没跟你说就直接上楼睡觉了。”

“怎么样,Z城好玩吗?我看你这几天早出晚归,勤快得很呢。”朴珍荣端来一杯柠檬水,在林在范对面坐下。

“我还没去景点,这些天是去探寻早餐和市场了。”

“嗯?那剩下的时间呢?”市场能有什么好看的?

“我在市场坐到晚上收摊呀,然后在附近找一个人不多的店吃晚饭,看看落日,就回来了。”

“就这样?”

“就这样。”

“过了四天?”

“对,过了四天。”

朴珍荣脸上止不住的惊叹神情让林在范疑惑。

“很奇怪吗?”

“对啊,你怎么跟别的游客不一样。别人都是去景点,去美食店,你倒好,早起只是为了去市场蹲点。”

“可是我觉得市场是最能体现一个地方人文特点的地方,其次是早餐店。你不要小看了这市场,虽然我听不懂汉语,但是我能从他们交流的表情和动作中大致猜到对话内容。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生活的核心。我想要探寻的,是当地人的生活。”

“Be a local?”

“对。”

千篇一律的规范路线有什么意思,林在范说他偏要另辟蹊径,挖掘一座城市最深最隐晦的秘密。

 

住在对面“春秋”的两个女孩子赶着早起的航班离开了,林在范难得一次懒觉睡到日上三竿,下楼却发现店没开门。

“今天不营业吗?”

“周一,店休。”

“那我可以点午饭吗?”林在范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小心翼翼地问。

“好呀,你想吃什么?”

“你午饭吃什么我就跟着吃吧,我也不知道什么好吃。”

朴珍荣端上来两份猪油饭,饱满的饭粒上浇了滚烫的热油,散发着诱人的肉糜香气。还有一份日式煮锅,周围是一圈白菜夹牛肉,中间整齐地码着蟹肉、花枝丸、鱼豆腐,金针菇和被切了十字的香菇也夹在之中。刚从炉上拿下来没多久,依然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能撑起一家民宿,朴珍荣做饭手艺肯定不会差,但林在范没想到家常菜也能这么好吃。

外出旅游踏进的美食店总是大致相同,林在范算不上什么美食家,对食物的挑剔程度仅是不吃蛋黄、不吃香菜之类的普通级别。可是吃多了差别不大的食物,林在范偶尔也会想念杂志社的哥哥姐姐们给他带的小菜,毕竟那有家的味道。

一顿饭打开了两人的话匣子,互通年龄后发现是同年,于是便抛去了老板与客人的客气身份,热络地聊起来。

林在范因此得知了这幢小楼原是朴珍荣爷爷奶奶的房子,在他成年时以个人名义买了下来完成迁户手续,后来朴珍荣上大学时两位老人去世,这里便空了下来。读完研究生的朴珍荣没有急着找工作,而是和父母商量好后回了Z城,把小楼重新翻修了一遍,申请了营业执照,以民宿和小酒馆的形式重新开张,直至今日。

朴珍荣也了解到林在范是个旅行作家,以写作和摄影为生,每年有一大半的时间在世界各地到处转。和杂志社的后辈在首尔合租了一套房,平时只有后辈一个人住,他不过是为了回去有个落脚点。至于家人,林在范从没提过。

朴珍荣放在柜台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匆忙跑去接。林在范自觉的把碗筷收拾好,端进厨房,又找了块抹布擦干净桌子。

林在范再从厨房出来时听到朴珍荣重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下一任客人临时取消了预约,不来了。”

“为什么?”

“他没说,但听语气应该不是好事,我就没问。”

“那房费怎么办?”林在范还记得,这家民宿的违约条款很松,当天取消订房只扣50%的房费,对朴珍荣来说得上是亏了一大笔钱。

“没关系,他也不是有意要违约的。钱不是我开这家店的主要目的,虽然我的确需要一笔钱来维持经营。”

林在范看着朴珍荣表情一点点黯淡下去。

“珍荣,不如你今天就跟我一起出门吧。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呢,你带我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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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珍荣看林在范老坐在一楼窗台前的位置上,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手边放了杯茶,一个上午能喝空好几壶。

“在范中午想吃什么?”

“小馄饨,加份面。”

朴珍荣很快就端了餐盘过来,把碗放在桌上,摆好筷子和勺,喊林在范过来吃饭。

小馄饨包着嫩滑的肉馅,裹着切碎的马蹄,清香可口。辅以煮了猪骨的高汤,盖着一层娃娃菜,底下藏了卷挂面。林在范胃口好起来饭量惊人,朴珍荣在对面一口口喝着汤,吃着馄饨细嚼慢咽。越过林在范的肩膀往后看,他的电脑还亮着屏幕,显示着整理到一半的照片。

“那是这几天的收获吗?”

“嗯?对,还在整理照片。”

“那我能看看吗?你之前的作品。”

 

林在范上楼拿了本杂志下来,封面是海边日落,余晖倒映在平静的海平面上。最上面写着杂志的名字,叫Eros。

“Eros?是希腊神话里那个厄洛斯?”朴珍荣问。

“对,你知道?”林在范惊奇。

“大学选修过希腊神话导读,当时跟着教授一起读了很多传说。期末论文的主题是要选一个神来做分析,我刚好写的是厄洛斯。”

“我是签约杂志社前和主编谈合同细节那天,闲聊时问了杂志社我要开专栏的杂志叫什么才知道的。”

“那你是原始神派还是美神之子派?我们课上讨论得很激烈,还为此专门举办了一次小型辩论赛。”朴珍荣说得兴致盎然。

关于厄洛斯的身世,学界众说纷纭。一派认为他诞生于天地之间,是创造万物的起源之一;另一派则说他是阿佛洛狄忒和阿瑞斯私通而生的小儿子,那个手拿弓箭、有着小翅膀的淘气男孩。

“我不研究这个所以不站什么派别的。”林在范听他解释了一番,笑得止不住。

“可是我觉得厄洛斯还挺厉害。”朴珍荣见林在范没有选,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怎么说?”

“你想啊,如果是原始神派,那厄洛斯就是没有父母,直接生于混沌,掌管着人世间的情、欲、爱,是宇宙最初孕育生命的原动力和自然力创造本原的化身。美神之子派认为他是私生子,生来即被抛弃,爱和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不管他,战争之神阿瑞斯也不管他。无论是哪一种,厄洛斯的出身都不怎么好,按理来说一个人长大肯定很辛苦吧。可他作为象征人类情爱的神,每天勤勤恳恳地跑来跑去给有缘人射箭。要是没有他,世间该少了多少圆满故事。”

“那按你这么理解,我觉得我们主编应该是站原始神派。”林在范翻到杂志的第二页,指着上面的方正体韩字给朴珍荣看。

「他第一次把我们带进光明 / 情与爱交合后生出一切 / 让我们早于所有天神来到这人间」

“主编说,当初要签我是因为觉得我对同一个地方的解读方式和常人不一样。《Eros》想要做的就是像厄洛斯一样,既能开天辟地做到独一无二,也会给大家带去爱的,那样的一本杂志。可惜现在好像做得还不够好,销量甚至比不上社里另外那本旅游图志。比起细细研读世上某一处过去发生过或现在发生着的故事,了解一个地方的历史,大家好像更愿意买本图册回去翻看,欣赏完美景就结束了。要是想去旅游,网上随便搜一搜攻略也能解决。”

“所以厄洛斯真的挺重要的,”朴珍荣翻到林在范专栏,“因为他不光让我们看到美,还让我们感受爱。”

 

“对了,我那时候还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关于厄洛斯的讨论已经过去很久,两个人面对面做着自己的事,朴珍荣翻着《Eros》突然说道。

“你知道Eris吗?希腊神话中掌管争吵、不和的女神,厄里斯。”

林在范摇摇头。

爱神厄洛斯和争吵女神厄里斯,名字只差一个字母,却走了两个极端。

一个背着箭袋疾驰在世间,像一阵小旋风,晃动着金灿灿的翅膀,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射出最关键的那一支金箭;一个却只是因为不在婚礼受邀之列,投下了那颗金苹果,惹得纷争不断,将神和神、人与人之间搅得不得安宁。

人们总是借以爱的名义用自己的意志捆绑着所爱之人,在对话中不自觉地加上“必须”等字眼,将声调提高八度反复强调着虚无的所有权,把关系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一纸契约或是一脉血缘代表了什么似的。然后他们便可放心大胆地去做一切在他们认知范围内可做之事,容不得你提一点反抗意见。你若是有些许懊恼神色表露于脸,他们就会说我这是因为爱你。因为爱你,所以我有权利你有义务,将隔在彼此之间的高墙全数拆卸,让你的世界坦荡荡地展现在我面前,好给我一探究竟刨根问底的机会。不然,你就是不爱我,反正,至少是不够爱我。

可厄洛斯说了——

“爱从不与猜忌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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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家民宿最出名的不是住宿,也不是美食,而是梅子酒。

但林在范住下的第二个周五才有幸品尝到。

 

那天来的客人意外地少,朴珍荣猜测是因为临近公休假,大家选择了外出游玩,所以也没多在意。

没到十点,店就走空了。朴珍荣收拾妥当,询问正在角落修图的林在范要不要来喝一杯。

自从那次和朴珍荣一起逛过Z城,吃遍了街头巷尾的小吃,沿着朴珍荣的生活圈走了一回之后,林在范发觉朴珍荣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有趣又不落俗套,是个活得不像当地人的当地人。于是林在范完全抛弃了原来的行程,依着朴珍荣的推荐重新定了一份安排,每天回来还跟朴珍荣分享照片和心得,如果朴珍荣有空的话。

像今夜这样悠闲的时光是极难得的,朴珍荣摆上一盘坚果,铺好茶席,端来一壶温好的梅子酒,给林在范斟满。

林在范握着深蓝色裂纹小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梅子的酸涩裹着酒的壮烈席卷了口腔的每一簇味蕾,清冽,直冲云霄,然后又迅速地消失了,甚至来不及捉住最后一点余韵。

“好喝。”林在范又抿了一口。

“这是我爷爷教我酿的酒,酿好一桶能喝一整年。”朴珍荣骄傲的目光难以掩盖。

爷爷说,这梅子酒像极了朴家人的性格,外表好像清酒那般直接又豪壮,可内心如梅子似的酸涩与难过一句不提,只盼你走近我,走进我,来好好地品一品。

酒真是个好东西,它能卸下人类无谓的伪装,让他们凭借着醉态将心里话倾倒个一干二净。不必在意有没有听众,也不必担心后果,反正第二天翻脸不认账便是了,酒后的话真假几分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推杯换盏之间,不知是谁挑起了头,于是两个人语无伦次地讲起了自己。

朴珍荣出生在美国,父母是大学教授,只有过年会回一次Z城。所以在朴珍荣还很小的时候,放了假之后会收拾好背包,跟着两个姐姐跨越远洋坐着长途航班来Z城,住在爷爷奶奶家。后来两个姐姐升入中学,学习压力大,变得跟父母一样一年回一次,朴珍荣落了单倒也乐得自在,依然不知辛苦地往返于两国。

“直到我高三前的每次假期我都会在Z城过,所以比起韩国和美国,我好像更喜欢有爷爷奶奶在的Z城。”朴珍荣把腰果咬得嘎吱响。

“那你当初在这里开民宿,也是因为爷爷奶奶吗?”

“对,我奶奶是个很贤惠的女人,做得一手好菜,我偷师学到的不过是皮毛,再怎么努力好像也做不出记忆里的那种味道。开民宿时觉得,我在这幢小楼里长大,过了很多无忧无虑又肆无忌惮的日子,有着爷爷奶奶的故事和我们一家的回忆,我很舍不得。即使是我利用读书那几年把想去的国家都走了一遍,我还是最想念这里,最想吃奶奶做的饭,再和爷爷酿一次梅子酒。”

“家人也没有反对?”

“怎么可能,我爸妈为此大吵了一架。不过他们总是吵架,从我小时候就这样,只是二姐成年后他们渐渐地不愿意吵了,累了,家里也平静了很多年而已。没想到我这个决定又掀起了一场风波。我实在是很不喜欢父母吵架时家里压抑的氛围,这大概也是我更喜欢待在爷爷奶奶家的原因吧。”

朴珍荣说起家人常是温温柔柔的,即便是会带给他负面情绪的事他说起来也是轻描淡写。

“看来你真的是很好地成长了呢,长成一个很好的大人了。”林在范说。

“那在范呢?在范的家人呢?”从未听林在范主动提起过,朴珍荣一直好奇却不敢贸贸然地问。

“我没有家人。”林在范苦笑了一声。

“我是在孤儿院门口被发现的弃婴,十岁那年开始被好心人资助到十八岁完成高中学业,就没再继续读下去了,而是找了兼职开始打工。”

朴珍荣看着林在范又举起酒杯仰头喝尽,放下时眼神没一点波澜,就好像他刚刚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在范,你知道民宿店名的由来吗?”

朴珍荣从柜台拿了一张便签纸和一支笔,唰唰写下一句诗。

林在范看不懂中文,不过他觉得朴珍荣写得工整又可爱。

“这句话什么意思?”

“落叶归根。店名就是最后这两个字,寓意是南方的鸟儿往北飞也会因为想家把巢筑在南边的枝头上。小时候爷爷总跟我念这首诗,所以印象很深刻。”

爷爷还说,珍荣你要记得,不管你以后去了哪里,你的家永远在这里,可能你现在还小,不懂得,等到你到了爷爷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家是最温暖的港湾”这句话真的不错。

朴珍荣的笔尖停在最后一个句号上,晕出一个黑色的圆点。

“所以我把民宿开在爷爷奶奶家,也是想守着这个根。护照上的国籍是韩国,出生地写的美国,但只有Z城给了我家的感觉,所以我总跟别人介绍我是个生长在中国的韩国人。这是我的家,是养育了我的地方,是我的归属。”

“真好啊。”林在范喃喃自语。

“在范没想过找找亲生父母吗?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说不定提交DNA就能检测到呢?”

“我哪敢想啊,”林在范又笑了起来,朴珍荣发现林在范总喜欢拿一点也不好看的假笑来掩盖自己的内心。

“一个弃婴,能活下来已是造物主的恩赐,我怎么还敢……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林在范摇摇头,不愿再继续说下去。

“那你呢?余生都在这幢小楼里过,难道不会觉得厌烦吗?每天看着同样的风景,听着相似的鸟叫,不同的只不过是住店的客人。日复一日,年年岁岁。”

“不会啊,你怎么会这样想。你每天坐在这里吃早餐,这扇窗看出去的景色,昨天就和今天不一样。最靠近窗的那枝树枝上,昨天还是绿意盈盈,今天就蒙上了一层水雾,因为昨晚下了大雨。风花雪月,春夏秋冬,你坐在这其中就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永远不会觉得枯燥。”

朴珍荣滔滔不绝,顿了顿又问向林在范。

“那你以后也要像这样居无定所地旅行下去吗?”

“嗯,我在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周。想要挖掘的人文情怀和地方故事,两周对我来说足够了。我不太喜欢一成不变的事情,可能是因为我的心还一直在旅途上吧。”

“你可真是矛盾。”朴珍荣极快地接上了林在范未落的话音,让人分不清他是醉了还是气了,“你刚开始来的那几天,每天按时早起到点睡觉,活动范围不超过以民宿为中心的方圆五里,除了市场和早餐店没去过别的地方,比我还喜欢宅在这里。我那时候问你为什么这样做,你跟我说的可是‘想像个当地人一样生活’。现在来一句‘不太喜欢一成不变的事情’,你可真是矛盾,自己打自己的脸,不疼吗?”

朴珍荣不是个易怒的人,此刻却像个炸毛的小狮子一样,容不得林在范多碰一下。

“大作家,你卖的是情怀,踩的也是情怀。”

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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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在范在Z城的最后一晚,自己跑去海边又看了一次日落。

Z城的夕阳很美,挂在海平面上摇摇欲坠。林在范坐在沙滩上吹着海风,回想起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个夜晚对空气的感受,和现在是如此的不同。沙子被烈日灼烧了一天,光脚踩上还能感受到炙热的温度,细粒摩擦着林在范的脚底,很痒。

朴珍荣带他来海边时也起哄让他脱了鞋卷起裤脚踩进海里,小浪一个又一个扑过来,拍打着他的小腿肚。林在范茫然地站定,回头想找朴珍荣却看到对方举着自己的相机对自己猛拍,一个没忍住就笑出声,后来成了电脑里那一系列恍惚得只看得到他的照片。根本不能用,林在范也没舍得删。

林在范越过沙滩,再一次跨入海水里,走到水漫过膝盖的时候停下,回头却没有了朴珍荣给他拍照的身影。

一个人看落日竟然无心欣赏,林在范提着鞋子上了岸。

 

回到民宿时朴珍荣刚送走最后一批来喝酒的客人,正在收拾桌子。

上次争执过后两个人已经两三天没打照面,林在范下楼出门时朴珍荣总在厨房忙碌,林在范回来也只能听见朴珍荣在庭院走动的声音。

“我回来了。”林在范踏进门口时朴珍荣抬头看了他一眼,于是他连忙说。

“嗯。”朴珍荣点点头,又继续着手中的工作。

林在范洗澡用了很久,从浴室出来拿起手机发现已经过了零点,但擦着头发走到窗边可以看到楼下还亮着灯。

“怎么还没睡?”朴珍荣坐在一楼林在范常待的位置上看着外面发呆,林在范忽然出现在旁边。

“等客人,他们的飞机延误了,刚到,还在来的路上。”

“嗯,真是辛苦。”

“明天几点的航班?”

“早上九点的。”

“那我……送送你吧。”

朴珍荣说这句话时仍面向窗外,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说我要出门了一样稀松平常。林在范回头看着朴珍荣,对方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也没有,所以林在范不知道朴珍荣是开心还是不舍,下一秒会不会说要挽留。

这是林在范第一次在旅途中和陌生人产生了这么多交集。从前他周游世界,一直是独来独往。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游览,一个人走走停停。他习惯了独处的安静与自由,不知道原来两个人的旅行让他如此着迷,从朴珍荣抢过他相机给他拍照开始。

该怪朴珍荣擅闯了他的世界吗?可是当初那个先开口的人明明是他,是他说的“你今天就跟我一起出门吧”,才有了后来。是他先示弱,是他先退缩,是他如约出现又按时离场,怎么能把赌注押在别人身上。

如果朴珍荣说出那句想要他留下,林在范会不会真的取消机票不再离开?

林在范不敢想。林在范对朴珍荣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都高度敏感。

可朴珍荣再没说过什么,他给迟到的客人办理好入住手续,带他们上了楼又下来关电脑关灯,也只不过跟林在范说了句晚安。

那晚安吧,朴珍荣。

 

朴珍荣如约早起,开车送林在范去机场。

两个人一路无言。

林在范是困的,但他不知道朴珍荣是为什么。

停在机场出发厅门外,林在范下车把后座的行李箱拿出来,朴珍荣递上放在旁边的一大袋,里面装满了林在范说过好吃的特产。

“祝你一路平安。”

朴珍荣拍拍林在范的肩膀。

“嗯,祝你万事顺遂。我再出去旅行的话,给你寄明信片。”

林在范把零食袋放在行李箱上。

他马上就要转身了。

朴珍荣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又开了口——

“林在范,你多保重,好好吃饭。”

没头没尾的一句。

不知道朴珍荣想说什么。

林在范只是点点头,然后转身往入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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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在范落地韩国是晚上九点,金有谦没来接他,他只能一个人坐机场大巴回去。推开合租房的门,林在范看到金有谦盘腿坐在客厅地板上,捧着锅盖吃泡面。

“哥你回来了?怎么没跟我说。”金有谦看球看得正入迷,听到开门声,立马警惕地转头。

“我给你发短信了。”林在范疲惫地扔下背包,在玄关踢了鞋子,往客厅走了几步直接躺倒,瘫成一个“大”字。金有谦惊呼,抓起充电中的手机划开锁屏,才发现自己失联的三个小时里林在范传了三条讯息打了五次电话。

都怪他加班结束时手机用到彻底没电,开着车一路狂奔回来赶着看球,只顾得上把手机插上充电线便扔在一旁不再搭理,开了电视音量调高,一边煮面一边跟着解说员高声嘶吼。一下午都在开会,手机的静音模式没有换回来,可怜他在家舒舒服服,他在范哥却在机场大巴上孤苦伶仃。

林在范洗完澡出来金有谦又煮好了一份新的夜宵,多加了两个脆皮肠,招呼他来吃。

“怎么样,中国好玩吗?”金有谦嗑着瓜子问。

“很好,风景美,东西好吃。”林在范呼噜呼噜地滋溜着面条。

“人呢?”

“人?人也好。”

林在范想起来早上送机的朴珍荣,还有那句听不懂的话现在也没能明白。

不过他有好好吃饭,也算是没辜负,林在范咕噜咕噜喝着面汤时想。

 

每次林在范回韩国,杂志社里几个年纪相仿又玩得好的编辑总会约着去合租房里聚一聚,这次也不例外。

周五晚上定时出现在了门口疯狂按着门铃,林在范刚洗好澡,被此起彼伏的拍门声和门铃声催着光脚去给他们开门。六个人拎着七八袋东西吵吵闹闹地挤进来,拿饮料的去收拾客厅摆好饭桌,拿外卖的先在厨房的吧台上把包装拆开,分工合作,默契得有条不紊。晚饭满满登登地摆了一桌,鸡爪、猪蹄、紫菜包饭、炸鸡,无所不有,桌脚旁还整整齐齐地码了一排啤酒罐,像是列队军训的小兵。

从前林在范出门远游,返程的行李箱里一半放的是给他们带的手信,可这次去Z城竟然忘了买,于是林在范藏着掖着想独享的啤酒一下被金有谦卖得措手不及。鬣狗们欣喜若狂地搜刮着林在范行李箱,连朴珍荣塞给林在范的那袋特产也没能幸免。林在范抠着手里的啤酒豆一颗一颗咬得嘎吱作响不解恨。

林在范写进游记里交给杂志社的故事绝对不是全部,路途里的逸闻趣事反而在这样的酒桌上吐露得更多,这也是编辑们最喜欢和刚旅游回来的林在范吃饭的原因。酒过三巡,编辑们嘻嘻哈哈地聊着杂志社的近况,等林在范开口等到脖子都长了。

“在范啊,这次没有什么新鲜故事带回来吗?”

“嗯……突然这么一说我还真不知道该说哪件。”

林在范挠挠后脑勺风干的发梢,冰凉,硬得扎手。

“随便说一件也可以的嘛。”

“下次吧。”

编辑们发现今天林在范意外的话少,心事重重。

“对了,我记得宜恩哥大学是读的中文系对吧?能不能帮我找一首诗。”林在范摸出手机,翻找着相册。

“这个。”他递过去一张照片,是朴珍荣和他说民宿名字由来时写下的那句,偷偷拍的。

“我查查啊。”

良久,段宜恩开了口。

“这好像是个悲伤的故事呢。”

 

你总是不停地走啊走,像是蒲公英的种子,只要有点风吹起来你就随它去了。我只能在原地打转,困囿在生活的枷锁中,手握着钥匙却又不愿打开这扇门。于是就这样活生生地分开了你我,你再没回头。从此之后我们像相斥的磁铁般,义无反顾地往前走,直到中间隔了千山万水。明明越过这片海就能找到你,我们竟甘愿一人在此岸,一人在彼岸。

相见的路途太远了,我不知道还要克服多少艰难险阻,还要面对哪些狂风暴雨。我的惴惴不安叫嚣着翻涌着,盖过了潮水般的思念。我甚至不敢去想我们的下一次见面,是在哪里,何时,以如何的方式。出生于北方的马儿奔到陆地最南端仍然依恋着北风,成长在江南的小鸟奋力向北飞着还会不自觉地把巢筑在南枝头,那你呢,你还对这里有任何的眷恋吗?

日子总是过得太快了。欢乐的时光过得太快,分离的时间也过得太快,而且煎熬得绞痛。曾经觉得度日如年的时分秒,却也在我回忆你的间隙偷偷溜走,徒留我日渐消瘦的面容和越发宽松的衣袍在大声昭告,你真的离开很久了。

你看啊,天空的那朵云飘来了,向我飘来了。它遮住了天上的太阳,肯定也挡住了我的日光吧。否则,你为什么不想回来呢?思念磨去了我姣好的容颜,白发悄然爬上了我的额边,原来一年又过去了。

对你,对于你,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在都不必了,让它们安静地烂在我心底就好。

只愿你能,多多保重,冷了添衣,饿了吃饭。

 

“林在范,你多保重,好好吃饭。”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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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在官网上订阅了《Eros》的电子版,朴珍荣就开始期待着林在范会给Z城写出怎样的文章。

但他没有等到。

第一个月林在范的专栏写的是巴厘岛,第二个月是珀斯,第三个月是特内里费岛,全是林在范在朴珍荣房间那副世界地图上指过的地方,全是林在范去过的。林在范说他从不重复去同一个地方旅游,说明林在范交的是旧稿。

朴珍荣烦躁地滑动着鼠标滚轮上下看着那两页密密麻麻的字,连配在一起的海景图都不能舒缓他一丝一毫。他从过时的文字中只能知道过去的林在范在踏上那座岛屿时,内心是多么波澜壮阔,坐在巨石堆上俯视到的景色是多么一览无遗。

他一点也分析不出林在范现在的心情和生活了,他很失落。

他只想知道林在范过得好不好,无力地勾选了《Eros》发来的邮件,一键彻底删除。

第四个月的杂志送到邮箱里时,朴珍荣发现林在范的专栏消失了。杂志没有开新的旅游专栏,也没有声明。

唯一一个能窥探林在范内心世界的入口大门紧闭,任由朴珍荣怎么拍都不应。

朴珍荣想,那不如算了吧。

 

入了深冬,朴珍荣披着件毛线开衫在整理电脑文件,听到推开门时风铃被撞得叮叮当当。他甚至来不及把那句“欢迎光临”说完,就看到林在范拖着两个大行李箱从在柜台上探出脑袋,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冒了一层薄汗,好像是从夏天飞奔而来似的。

好像中间的五个月又二十四天已经被他赶忙大步跨了过来似的。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十几秒,林在范被朴珍荣盯得脸通红。

 

“你来干什么?”

“住啊。”

“可是这个月民宿已经约满了,也没有你的订单啊。”

“我能不能住三楼?”

“你工作呢?”

“辞了。”

“在首尔合租的房子呢?”

“退租了。”

“签证呢?”

“移民太难办了,要不然我也不至于现在才……”

“林在范,不是,那什么,你到底来干什么?”

“来跟你一起,接着写小楼的故事啊。”

“……”

“那我把箱子搬上三楼了啊!”

“呀林在范!你……房间密码是我生日……”

 

后来,民宿里多了一个唱歌好听的老板,不会做饭,中文说得磕磕巴巴,做得最勤快的事情就是从厨房欢乐地端出盛满食物的餐盘,送到桌上。他还会给来喝酒吃饭的客人拍好看的照片,在墙上贴满世界各地的风景。

民宿依然欢迎着一批又一批的客人入住,依然每周一休店,依然在昏暗的夜晚点上一盏油灯,温一壶梅子酒。铺好茶席,摆上小酒杯,一饮而尽,入愁肠,百转千回。

收银台结账处仍然放着那本翻得封面都软了的牛皮纸本,里面用各种语言留下了很多文字,欢笑泪水,皆为过往。

小楼在一年年的冬夏春秋中笼罩上一层时光的痕迹,犹如被丛丛树叶隔开的世外桃源。不管何时踏进门槛,总能听到元气满满的“欢迎光临”和跟在后面那句越来越标准的“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上您”。

 

本是生来漂泊的人啊,我终于有了根。


/ Gyuemiiiの1117号巧克力奶昔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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